许卉：北学的崇实精神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以燕赵学术思想为核心的北学，是我国地域之学的重要代表之一。其中，“崇实”精神是北学最显著的特质。清代学者王鸣盛认为，“南人轻浮浅躁，北人沈潜笃实;南人虚夸诞妄，北人诚朴谦谨，故学尚不同”。

王氏基于南北人的性情之异划分南北之学的不同取向，梁启超则从地理环境因素阐释南北学的特性，并认为，“北地苦寒硗瘠，谋生不易，其民族销磨精神日力，以奔走衣食，维持社会，犹恐不给，无余裕以驰骛于玄妙之哲理。故其学术思想常务实际，切人事，贵力行，重经验，而修身齐家治国利群之道术最发达焉”。与梁启超见解相近，刘师培认为，燕赵地土硗瘠，民风重厚朴质，“故士之产其间者，率治趋实之学，与南学浮华无根者迥殊”。上述三位学者总结的南北学差异，可谓是“实”与“虚”的对峙，南学尚“虚”，北学崇“实”，泾渭有别，各擅胜场。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水土也滋育一方文化，北学与北学精神的形成离不开北地苦寒浇薄的自然环境。同时，它也是以燕赵为中心的北地学者，在应对生存挑战和时代课题过程中不断创造发展、融贯统合的思想结晶。不同时代的北学代表性人物不仅坚守传承北学的“崇实”基本立场，而且从各自时代背景和理论视角对“崇实”精神给予诠释和创发，丰富和深化了北学的思想内涵。

作为北学开山之人的荀子，堪称北学“崇实”精神的首倡者。自孔子卒后，其徒散游诸侯，儒家开始派别纷立，殊趣异路。当荀子之时，十二子学说“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荀子力辟异学，且提出了现实的治理策略，以“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为纲。刘向称，“人君能用孙卿，庶几于王”，荀子之学被认为具有浓厚的经世性。荀子之学的客观精神和实用精神自肇始就奠定了北学的基本精神特质。

至汉，为“儒者宗”的董仲舒针对当时黄老之学的“清净无为”已不能适用君主集权的情况，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得儒学被确立为中国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他提出的“天人感应”学说构建了宇宙论的范式，建立了君主政权的运行模式。董仲舒之学不仅整合了先秦的主流思想，亦将儒家思想推向制度化、经世化。

唐之前，北方由于统治政权更迭、战乱割据，学术思想遭到很大的摧残。虽是乱世，北学却依旧在众多儒者的笃信和执着中顽强地挺立着。以刘献之为例，其时儒学式微，玄虚、佛老之说有独大之态，尤其在南朝，更是崇尚虚无，清谈成风。然而，刘献之在北朝自强于蓬蒿之间，博观众籍，浸淫于儒家五经之中，不屑于无用之学。其学问渊综广博，在当时有很大的影响力，“海内诸生，多有疑滞，咸决于献之”。在立身上，其以德行为首，重仁孝，与魏晋玄学之风迥异，可谓北学之崇实精神的担当者。

唐初，孔颖达编订《五经正义》，以此终结了南北朝的南北学纷争。他本着崇实黜虚的原则，融会南北，广采备览，剪裁诸论。如《周易正义》以孔子为宗、王弼为本，江南“辞尚虚玄，义多浮诞”的义疏皆芟除。《尚书正义》采刘炫、刘焯之说而删其穿凿和虚华。《毛诗正义》义疏亦以二刘为本而匡其标新立异，补其疏略。《礼记正义》据皇侃为本，以熊安生补其有不备之处，且剪其繁芜，撮其机要。《春秋左传正义》义疏虽据刘疏，但不忽略其意在矜伐、喜饰文辞、性好非毁之弊。这种崇实的态度保证了《五经正义》的详正、平实，使之成为至北宋之前数百年间诸儒奉行的正统理论。

宋代，北宋五子之一邵雍的象数学在体系、方法和形式上可谓独特，但其学术旨归与北学的经世致用并无二致。其《皇极经世》以元会运世之数，穷古今治乱之变，以客观、科学的态度探求历史的发展规律。程颢称“尧夫，内圣外王之学也”，可见其学说有强烈的经世品质。孙奇逢亦称：“康节先生本是经世之学，为他精《易》数，于事物之成败始终，人之祸福修短，算得来无毫发差错，却看小了他学问。”两位大儒都肯定邵雍学术精神具有经世的品格，不仅是纸面上数字的复杂运算和推步。

元代，刘因以一北地儒生续薪火之传，兴起北方之学，功不可没。他将宋亡之因归于理学之虚浮，转而提倡质实的经训和踏实的态度，认为“必先传注而后疏释，疏释而后议论。始终原委，推索究竟……勿好新奇，勿好辟异，勿好诋讦，勿生穿凿”。同时，他提出经即史的观点，强调以“实”和“用”来看待六经，以期补救理学空疏的现象，力图恢复儒学经世的精神和传统。

明末清初，孙奇逢面对阳明后学游谈无根、束书不观的流弊，主张躬行实践，经世宰物。《四库全书总目》称其“平生之学，主于实用”。孙氏之后的颜元、李塨所创的颜李学派，亦痛感于明季诸儒崇尚心学，不务实际，衍成“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的放诞纵恣之失，主张“厉实行，济实用”，力矫其弊。北方之地由于孙、颜、李三人之功，“幽豫之士无复以空言相尚”，皆厉行实学。至此，北学的崇实精神达到高潮。

近代以来，以颜李学派为代表的北学精神重新被人发掘。其崇实黜虚、重躬行实践的特质，尤为学者所推崇，如章太炎、梁启超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北学中崇实的精神在国家民族危亡之刻，更是激励着仁人志士以救亡图存为己任，前仆后继。如李大钊“矢志努力于民族解放之事业，实践其所信，励行其所知”，以生命来践行伟大的信念。又如，张申府对“实”极为推崇，称“实”是自己平生最喜欢的一个字，并著有《说实》《再说实》《教实》《说实话》《切实试行!!!》等篇。他提出，要“说实话、作实事、讲实学。如实、切实、实际、实践，脚踏实地，实事求是”。

总而言之，战国秦汉时代，荀董出，开出北学，奠定和彰显了北学求实之精神。之后历代皆有北方学者崇信和维卫北学的崇实精神，使之矗立不坠。至清初，夏峰、颜李出，将崇实精神推至极致处，切身躬行深得世人推崇。

（作者单位：河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